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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风极度拖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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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世间春秋与天地,眼中唯有一个你。
苦乐悲喜,得失中尽致淋漓。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人用冰凉的、带着水的湿润掌心捧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他。那个人似乎是在哭,脸上泪痕交错,一声声呼唤都颤抖着。
“蓝曦臣,蓝曦臣......蓝涣。”
“终于找到你了......”
蓝涣猛然睁眼的那一刹那,被头顶惨白而冰冷的灯光亮得双眼刺痛。喉咙因干涸火烧火燎的疼着,伸手去拿床头的玻璃杯,却发现杯中一点水也没有剩下。
办公桌上的台灯已经关了。
他坐起来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头痛欲裂,险些又跌回床上。
床头的手机恰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他接起来,就听见学生在那一边大呼小叫:
“喂喂喂蓝老师?蓝大哥?您还好吧?诶哟昨儿个我和蓝湛到您公寓找你有事,一进门看见你倒在桌子上我还以为你又晕过去了没想到是睡着了......”
“原来是你们两个。”他笑道,“我还好......你们有什么事?”
“大事——大事!”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来魏婴在那一头手舞足蹈的样子。而后似乎是他因为太激动不小心把手机给掉了,那头一片嘈杂。过了一会儿,蓝湛毫无起伏的声音响了起来:“兄长。”
“忘机?到底什么事?”
“是这样,兄长。”他说,“我们前段时间去考察的那个江南世家古墓,有东西。”
“东西?”
“鲛人烛。”
谁也不敢确定这只在神话中出现的鲛人烛究竟是真是假,因此魏婴和蓝湛一大早便巴巴的打了电话来,就指着蓝涣能去看看。
其实没人觉得让蓝涣来是个正确的做法。
一个月前他们第一次进这个古墓考察,蓝涣当场就昏了过去。
一个大男人“哐啷”一声砸在地上的场景其实挺好笑。考察队的一堆人前呼后拥的将蓝老师带去医院检查,却什么也没查出来。
一开始谁也没放在心上。但后来屡屡如此,每下一次墓蓝涣就晕一次,又查不出原因来,便再没有人敢让他下去。
蓝涣知晓他们都是担心自己。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从下了那个墓,他便夜夜难寐,往往都是半夜惊醒。
他梦见的东西有很多,嘈杂成一团堆在他的脑子里。但醒来后记得的,却只有那一双冰凉的手,还有看不清的面容。
他看不清那个人的眉眼。那人的面目像是被千年的水流给冲淡了融化了,只剩一点浅淡的影子。
但他觉得,那一定是一张好看的脸。
“诶诶!蓝大哥!这里这里!”
魏婴兴奋的几乎上蹿下跳,被蓝湛一把按住。蓝涣笑了笑,魏婴又接着道:“我们进来的时候它就是燃着的。这东西有些年岁了,我们不敢动。”
蓝涣这才看清,方才被魏婴身形遮挡住的、在古墓棺侧石壁上的一点微弱烛光。那烛通体雪白,只在烛的尾部有一点紫色显露出来,宛如墨迹一般汇聚到莲花底座中。蓝涣近看才发现,原来这莲花底座也是蜡烛的一部分,花瓣上有极细的镂空花纹,在鎏金一般的烛光下现出韵致的线条与色彩。
巧夺天工的创造。
他又细看了一会儿,猛然察觉为什么魏婴和蓝湛觉得这是鲛人烛。
他们进来时没有发现过任何墓门被打开过的痕迹。这支烛只能是在这个墓建成时就被点燃的。
明朝的古墓,百年也无法燃尽的、连一滴烛泪也没有的烛,只有传说中的、以鲛人尾部油膏提炼制成的鲛人烛。
“这不可能......”
“我们何尝不是这么认为?”魏婴笑了一下,“但你看。”
他走到那支白烛前,微微俯下身子,向白烛用力吹了一口气。烛火跳动了一下,并没有熄灭。
蓝涣愕然。魏婴向蓝湛招了招手,蓝湛也效仿魏婴的动作,俯下身子向白烛吹了口气。那烛火跳动了一下,没有任何变化。
一群人排着队一个一个二逼一般对那烛火吹气......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没有人能吹灭它。”魏婴说。
他看着这支白烛。那烛火忽然“噼啪”一声跳动,在寂静的古墓里显得格外响亮。
他看着那团幽幽的火焰,忽而想起了多日来的那个冰凉的梦境。鬼使神差的,他蹲下身子,仿佛是要亲吻那朵火焰一样的,向它轻轻吹了一口气——
烛火跳动了一下。
没有熄灭。
他怔在原地。魏婴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向一边的人招呼:“你你你,对就是你们几个,把工具包拎过来,这东西是连在墙壁上的没法拿下来咱们得截下来带回研究所去研究......”
因为是“神话之物”,原本毛毛糙糙的大小伙子一个个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魏婴拿着切割器,从白烛底部的铜台开始,沿着卷云和莲花纹路一点一点切割,保证它尽量的完整。不大的东西,花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才完完整整的截下来。临回研究所前魏婴还心痛的念叨:“诶哟那个底座下面还有没截下来的呢你让我再多看一会儿......”
待那些吵吵闹闹的人走后,蓝湛突然拍了拍蓝涣的肩膀:“兄长。”
蓝涣回眼看他。蓝湛打开了手电筒,指了指方才白烛所在位置旁边的棺椁。蓝涣觉得弟弟的脸色有点凝重。
“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蓝湛说,“因为这个墓室的风格不如其他几间华贵,就觉得这是陪室。但我和魏婴看过,这个古墓是一个奇门遁甲。”
奇门遁甲这东西,因为现代小说和影视剧的缘故经常会在各大盗墓题材古装题材的作品里面打个酱油,会导致现代人有一种“奇门遁甲特别便宜”的错觉。实际上,能在墓室里摆奇门遁甲的人,至少也是个有百年底蕴的世家。
“这个墓室恰好在生门的方位,”蓝湛说,“它是主室。”
一个大家的墓葬主室,却只有主人的棺椁和一支烛。
蓝涣蹲下身,仔细端详起那棺椁上的纹路。他这才发现,这上面密密麻麻的纹路都是一个一个的蝇头小楷。
“云深不知处禁酒,禁止疾行,禁止喧哗,禁止杀生,饭不过三碗......”蓝涣失笑,“这是他们家族的家规?整个大椁都是?”
蓝湛点头。
之前蓝涣一直都在看那支鲛人烛,便没有注意这边的棺木。如今一看,这棺木里里外外已经被除掉了几层。这个墓室的主人估计是族长级别的人物,两棺、两椁、一櫘、一榇,里里外外统共五层。要放在春秋战国时期,这样的厚礼是只有诸侯才能消受得起的。
蓝涣接过蓝湛手里的手电筒,弯下身去看最里面的一层棺。
棺盖上果然有刻字,却不是端正的楷书,一列字极恣意的刻在上面。
“明知不可而为之。”
方才大椁上的家规礼数洋洋洒洒几千余,谨慎端正的很。如今忽然有这恣肆到近乎孤傲的一句,实在太不相符。
他闻到棺木中有一种古旧的沉香。很奇怪,普通的棺木里都是腐殖的气息,这具棺木不是用沉香木做的,却有一种悠然的、深沉的气味,凝沉在幽暗的墓室中。
可能是棺里有安神香。
在蓝湛“兄长”的呼唤声中晕过去的那一刻,蓝涣这样想。
反正都已经习惯了......吧。
醒过来的那一刻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只是呼唤的不是他的名字。
“泽芜君?......蓝湛!蓝湛!泽芜君醒了!”
蓝湛?......这是魏婴?
下一刻就有人掀帘走近床边。那人的脸是蓝湛的脸,连凝重的神情都一模一样,只是额上绑着一条白色的卷云抹额,长发用玉冠束着,身上的衣服不似哪个朝代的服饰,有点像道袍,但领口和腰部的设计又有点像修习武术的人。一边的魏婴则是一身黑衣。
蓝涣听见“自己”说:“.......忘机,无羡。”
魏婴似是犹疑了一下,才道:“泽芜君,江澄的......后事,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蓝涣觉得,自己现在这种状态,倒有点像是“附身”。
他的梦境从来都没有这样清晰过。魏婴和蓝湛都是一模一样的,说不定这个泽芜君也叫蓝涣。
只是不晓那个江澄是谁。
听上去,似乎是已经没了。
他看见魏婴的眼眶霎时就红了。自己这具身体“泽芜君”似是愣住了,半晌才轻声道:“......我知晓了。”
魏婴忽然起身离开。蓝湛低眼看着床上的泽芜君,开口似是要说什么,最后又没能说出来。
蓝涣听见“泽芜君”笑了一下。
“忘机。”他说,“你当初问过我——‘江晚吟倨傲刻薄,怎么值得你如此。’”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轻声道,“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我若问你,你为何对无羡如此深情哪怕他当初是千夫所指的鬼道之人,你又该如何答呢?”
蓝湛怔住。
“心悦一个人,他在你心中眼中便是唯一。别人如何看他,与我有何关系?”
这个泽芜君似是受了极重的伤,成日坐在床榻之上,寸步难行。
某日他听见魏婴与人争吵。
“你们就是这样做江家的子弟的?”
“宗主乃我云梦之人。如今尸骨无存已成定局,为何连衣冠与法器都不许我们带回去?姑苏蓝氏便是这样的?”
“三毒和紫电是江家宗主代代相传的东西,自是会送还。”魏婴的声音似乎是极怒而极悲了,竟是在发着颤,“只这衣冠在姑苏下葬......不可以么!”
“衣冠是江宗主贴身之物,怎能在姑苏下葬!成何体统!”有一个女弟子拔高了声音,“魏无羡,你如今以男子身份与含光君结为道侣,便忘了云梦江氏当年对你的养育么!”
“放肆!”
是蓝湛的声音。那女修梗了一下,竟然哽咽了:“......含光君,我知晓你与夷陵老祖情深。”
“可世人皆晓含光君苦等十三年......却没有人记得过,江宗主也找了他十三年!”
“当年我还小,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你知道我们与江宗主一同赶到乱葬岗却只看见一把陈情时江宗主是怎样的表情么?你们压根不知道!他的手心生生的攥出了血啊!!!”
“你们说云梦的三毒圣手恨透了夷陵老祖。十三年来他一听到修鬼之人便亲自抓捕审讯,为的是什么?他觉得可能是身死魂灭的魏无羡夺舍回来了!他是为了找你啊!!”
“你们知道他审讯时是怎样的么?他用紫电一遍一遍的抽下去,一次次从希望到绝望。这一切,除了江家的弟子,没有人知道。”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那么喜欢的宗主,却被世人这样对待?非要一死才有人记起他的好?”
“如今宗主为屠戮妖变的九天凤凰,尸骨无存......你们究竟还有什么颜面,留他不放?”
有人开始啜泣。魏婴启唇半晌,最终哑声道:“就当是我负他......可泽芜君呢?泽芜君怎么办?”
“当初赤烽尊金光瑶身死,三尊只余一人。泽芜君闭关将近一年。”他轻声,“听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也非常惊奇,但我也很高兴。他们都需要一个人并肩同行,需要一个懂自己的人。他们很般配,哪怕考虑到两家各自的问题没有正式结为道侣。”
“你们又如何忍心,看泽芜君再孑然一人?”
“只是衣冠冢也好,至少......可以留作一个念想。”
他不知过了多少时间。
那套潋滟着紫色的衣冠最终是在姑苏入殓下葬。下葬的那天,泽芜君怔怔的站在墓坑前。
蓝涣感觉到有冰凉的眼泪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只有一颗,很安静。
他看见泽芜君的手抬起来,解下脑后的系结,将白色的卷云抹额平整的放在衣冠上。身后的蓝家子弟有人惊呼,泽芜君的叔父紧皱着眉站在一旁,魏婴和蓝湛沉默不语。
没有人阻拦。
似乎又是过了许多年。
蓝涣在外出夜猎之时,在一处滨海见到了传说中的鲛人。
那是一条雄性鲛人,似乎还是个少年,面容俊美中带着一点锋利,漆墨一样的长发用贝壳与鲛绡拢在脑后。鱼尾修长,潋滟着波光粼粼的深紫色。
太像了,至少有六七分相似。
那鲛人微微抬起眼睛,挑起唇角,冲他一笑。
太像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只鲛人受了伤,白皙的背脊上除了鲛人的骨刺外,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红色的血从背上沿着尾巴流进海水。他满不在乎似的,留着极长指甲的手在海水中搅动。
他用缚灵索锁住他带回云深不知处。这只鲛人与那人容貌极似,挑起眉毛或是一言不发时都有一种凌厉刻骨的美。
蓝涣将他抱进后山的温泉。小鲛人眨了眨眼睛,似是不习惯这温热的水温,打了个喷嚏。
有了灵泉的帮助,再加上鲛人本身的愈合能力,他背脊上的伤口很快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红痕,行动也自如了很多。一日魏婴与蓝湛在外游历回来在泉水中沐浴,被忽然窜出来的小鲛人吓得当场扑进了蓝湛的怀里。
修仙之人的生命比常人要长上许多,相貌变化也非常缓慢,但最终也是会有生老病死的。
蓝涣四十多岁时仍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样貌。但近六十岁时,他的眼角不易察觉的多出了一条细纹。
当初少年模样的小鲛人已经是青年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里有江澄的两魂三魄的缘故,他没有记忆,性子却越来越神似江澄,生气与不说话时尤其的像。
当初江澄身死,魂魄流离,大部分神元都被妖变的凤凰震碎。魏婴与蓝湛寻得一魂一魄已是不易,有一魂四魄无处可寻,剩下的一魂两魄随着凤凰的流火落入海水,恰好养育了这只鲛人。
蓝涣将这灵魂残缺不全的小鲛人好生安养在泉水里。他不是没有过期盼,盼望能寻得恢复魂魄的肉芝,好让他深爱之人回来,但希望屡屡落空。
晚吟,你何必如此待我,竟让我连寻你都成为一种奢望。
“我身体里的那个魂魄,是你很重要的人?”
鲛人这么问的时候蓝涣有些愕然。
青年的瞳孔是妖异的紫色。他游到岸边,仰头看着坐在泉岩上的蓝涣。
“是。”
“是你心悦之人?”
“是。”
“他一定长得很好看。”
“他和你很像。”
“他是你心悦之人,”青年轻声道,“那我呢?我算是你的友人么?蓝曦臣?”
“......是。”
青年忽然伸出手。他浑身水淋淋的,冰凉的掌心捧住蓝曦臣的脸。
“你会寻到他。”他说,“一定会的。”
约莫是情深至极了,做什么糊涂事都成了理所应当罢。
七十多岁时蓝涣经常想起江澄以前的模样。他记得当年江澄与魏婴还是个少年,来姑苏求学时脱去了江家的紫衣,换上的是蓝家白色的校服。
他抱剑立在舟前,手中是那只魏婴丢给他的黄澄澄的枇杷,抿起唇来笑。
他背后是一片姑苏的黛色远山,氤氲在烟雨水汽之中,像是濡湿了的丹青画卷。
他看见他的眼里是春光里的杨花成雪。
他从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和这江家家主成了一双。那时他的眼里是他的两位结拜兄弟,他的心里是忘机与亲人,他的背后是泱泱的姑苏弟子。
那时江澄的眼里心里只有魏婴、阿姐与他貌合神离的父母。疼爱他的阿姐还在,云梦双杰还在,父母虽分居却仍然活在这个世上。
直到后来的血洗不夜天也罢,夷陵老祖身死魂灭也罢,包括观音庙的那个晚上——他们仿佛从此再无交集一般。一个是光风霁月泽芜君,一个是面毒眼毒嘴毒的三毒圣手,无论如何也没人觉得他们会是一对的。
他们的事情仿佛是永不可能成的笑话。
人活一场,意外实在是太多了。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心悦这个倨傲刻薄的江宗主。或许从一开始,他便从来没想过用倨傲刻薄这等字眼来形容他。
云梦的七月天里,莲花开了满江。
云梦的雨水不似姑苏一样柔软如珠帘。酣畅淋漓的雨水,霎时便瓢泼而降。
那日江澄似是外出而未带伞,身后也无家仆相随。蓝涣走在长街上,一回眼便看见他蹙着眉立在湖边廊下。他身边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有抱着藕荷莲蓬的云梦姑娘冲着他巧笑嫣然。
蓝涣走过去,撑开一把明黄的油纸伞。
在江澄回首惊愕的眼神里,他轻笑道:“江宗主是要去何处,不妨蓝某送君一程。”
江澄反应过来,皱着眉看他。
蓝涣以为他会拒绝。但他只是道:“回莲花坞。”
他仍记得那一眼的悸动。
他见过云梦美人谱上的虞三娘子。朱唇艳丽,长眉杏目。若江氏长女的眉眼是随了父亲的温和,那江澄便活脱脱是一个男版的虞夫人。
他一眼回首,长眉上扬,杏目里满溢的都是云梦的一片湖光山色。
如果不是来的莫名其妙,怎么能算是怦然心动?*
他们在一起是好几年后的事情。之后的日子也几乎没什么变化。两人都不是十几岁的少年,那种飞蛾扑火柔情蜜意江澄也觉得别扭得慌。两人好像从没有话本里的那种热恋,一步便直接踏进了相扶多年的样子,相敬如宾到让魏婴怀疑他们说在一起是诓自己玩。
只是在每每吹箫之时,他的脑海里都是那一双杏目,不自觉便勾起唇来,弄得江澄往往会笑话他是个痴子。
情有多深,非深情之人不能晓。
他记得两人并肩立在云深不知处的远山里、莲花坞的长廊下,记得江澄寥寥数次抿起唇来笑的样子; 记得自己对江澄轻声念那越人歌,青年错开眼睛,耳尖泛红的模样;记得两人床笫之间鸳鸯交颈红浪翻滚,情到深处时江澄蹙眉低眼,哑着嗓子一遍一遍的唤他。
他冰凉的手捧住他的脸,脸上似有泪痕交错。
蓝曦臣,蓝涣,阿涣。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亦知。
江澄被妖变凤凰的流火击中时蓝涣正执朔月剑为他挡住身后。一回头,就看见他睁大了眼睛,似是想要将手中的紫电挥出,最终却因为魂魄离散而无能为力。
他蓝曦臣被世人称为光风霁月泽芜君,却两次看着自己最重视的人在眼前死去。
他看见江澄满脸泪痕,在凤凰的天火里燃尽身躯。
他没有发觉是江澄引火烧身以求将灵力从与凤凰连接的流火拍击过去,也已经听不见九天凤凰凄厉的叫声,飞快地奔去接住江澄。
但是什么都没有剩下。他接住的只有三毒与紫电。
就像当年姑苏江水上的那只枇杷。
若没有接到,便一辈子都再也接不到了。
蓝涣有时会忽然问自己:“晚吟去了几年了?”
然后又回答自己:“哦,约莫快三十年了。”
三十年,对修仙者来说并不长。
八十多岁时他突破了元婴期,容貌便再不会变化。他仍然是那样温和儒雅,依旧是那个光风霁月的泽芜君,笑起来时眼角有浅浅的细纹,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成熟。只是额上的抹额已经不再,身边那个一身紫衣长身玉立的青年也变成了一尾与他极其相似的鲛人。
蓝氏族人一生只有一条抹额。
他这一生,也只有江澄一个人。
自那次以后,鲛人再也没有向他提起过江澄。
鲛人的身体不知为何越来越弱,成日里的嗜睡,渐渐消瘦下去,鱼尾上的鳞片也黯淡了。蓝涣猜测是因为魂魄不齐的缘故,鲛人的寿命也比寻常鲛人要短,心下里多少对他有些愧疚。
他寻来续魂灯,意欲延长他的阳寿,却被鲛人一掌拍翻。
青年说:“我原本就魂魄不齐,你这又是何苦?若我早日去了,这魂魄也能早日转生。”
“残魂是无法转生的。”
“那若是完整的魂魄呢?”
他不明所以,抬眼向鲛人看去。
青年的背后是一潭深水,松柏立在泉边,在朔月的淡光下像是沉默不语的黑影。
蓝涣最终死于一场天降之灾。
当初的妖变凤凰死时,灵珠随流火落进了海水,被潜游的九节蛇给吞了去,神元与妖元尽数汇聚在它身体里,再加上燃烧的海水,竟叫它修炼出了名堂,只摆动一下尾巴,便可以掀起滔天的巨浪;狂啸一声,便使整片海域陷入狂风暴雨。
鲛人不知为何拼命的拦住蓝涣不让他去。蓝涣将他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对他笑道:“这灾祸原本就是因我而起的,也当因我而终。”
他孤身从九节蛇的口中进去,用朔月一剑洞穿它的灵珠。
九天凤凰即使妖变也是修炼了百万年的神鸟,再经过九节蛇在海水里数十年的养化就更加强劲。神元碎裂的震荡震碎了九节蛇的肉身,震碎了朔月与裂冰。
也险些震碎那一抹人间的光风霁月。
蓝涣落入海水时感觉有人把他接住。那人长眉杏目,冰凉的手将他揽住,抚上他的脸孔。很奇怪,他的指尖居然带着云梦的荷香。他身后那条潋滟着紫光的鱼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修长的腿。
他感觉到自己的神元在流失。
死的时候身边还有他在,至少,不会孤独吧。
他听见那个人在呼唤。
“蓝曦臣,蓝曦臣......蓝涣。”
“终于找到你了......”
他分不清他脸上的是水还是泪。
你......别哭。
那张与江澄一模一样的容颜在他眼中渐渐模糊了,不清明了。
他终于见不到他。
蓝涣神元散尽,但他的修为比数十年前的江澄高上许多,也正因如此,魂魄得以保全。
鲛人将他带回姑苏蓝氏。
姑苏城的所有百姓与滨海他所救下的那些人,将以王爵之礼将泽芜君厚葬,供奉在香火庙堂中,代代口耳相传他的故事,告诉自己的子孙,人间曾有这样一抹光风霁月。没有人会忘记他。
魏婴和蓝湛也参与了屠戮九节蛇,两人的伤势都不好看。鲛人化出的双腿太过纤细而不能长时间走路,却坚持要背着蓝涣回到姑苏,他们就一左一右护在旁边,一路上沉默不语。
最后是魏婴先开的口。他的嗓子在杀九节蛇时受了伤,哑得像是在砂砾上磨过一般,不复之前的清亮:“江澄......你打算怎么办呢?”
鲛人,或说是江澄,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不语的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直到后山的温泉才停下。
他将蓝涣的身体放在泉水里。只是这身体已经没了生气,再多的灵气也无法将他复活。他一步一步走进泉水里,那双修长白皙的腿又变回了紫色的鱼尾。
“他不晓得我早就养回了魂魄。”江澄轻声道,“我早便想起了他,但我的记忆还有残缺。”
“之前是因为什么没有找回所有记忆?”
“情。”
江澄低着头,脸容被长发遮挡住,看不清神情。
“我要一个真正心悦我的人的情。”他说,“之前我还没有记忆、魂魄不全的时候,他将我带回来,却只当我是普通的鲛人。我虽然在这温泉下寻得了灵穴得以养回魂魄找回记忆,可我没有情。一个人若没有情,如何能算做完整的人?我的身体也因此一点一点的变弱。
“但后来我渐渐恢复了我原本的模样。”他苦笑,“别人看不出来,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我怎么会不知晓?他对我又一次动了情。”
“那时我想留他在姑苏,他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的时候,我看得分明,他的眼睛里都是什么。那个模样我再熟悉不过。”
心痛的温柔的眷恋不舍的,眼里像是盛满了一剪风月。那样缱绻的神情前世的他见了那样多,怎会认不出来。
只怕是蓝涣觉得再对鲛人动情对江澄不住,才敛了那份心思。
只是他从未想到,眼前的鲛人就是江澄,魂魄完整的江澄。
“你有没有想过,若泽芜君没有对鲛人动情呢?你便一辈子不回来,就这样死了?”
魏婴看着江澄。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江澄是在赌。
赌他就算转世,就算失去记忆,就算不知情爱,蓝涣也依旧会爱上他。
“那你以后怎么办......?”
江澄忽然笑了。
“鲛人的阳寿原本就不长,我很快就会死。”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我的魂魄会转世。待我死后,请你们将鱼尾里的油膏提取出来制成鲛人烛,点燃后放进他的墓室里。鲛人烛的香气有安养的效果,可以让他的魂魄恢复如初。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或许要几百年。等安养好了,他便会转世投胎。”
是你将我从孤独中救赎,我又怎么忍心留你孑然一人。
我还记得我那日在云梦看见你,你撑着明黄的油纸伞,挡住我眼前的雨;我记得你立在姑苏的远山扁舟间吹箫的模样,记得你将抹额取下,覆盖在我的手心,记得你一袭白衣皑皑如同山上白雪,却眼瞳温润如同春光里的杨花成雪。
世人皆道我们毫无交集,连心性都如此不一。可他们不知,就算过去我们擦肩而过,也不能阻拦我们在现在回眸一眼。
世人皆道三毒圣手面毒眼毒嘴毒,却不知他心中温柔是怎样的满溢。像是对江厌离,对魏无羡,对金凌。
其实他的好并不只有在去后才被人提起。至少,江家的子弟记得,魏婴记得,蓝涣也记得。
是你予我一眼欢喜,那么无论是任何传言都不能阻拦我陷入,至死不渝。
云梦的莲花还开得很好,我们终有一日能回去看的。
我们终会再见。
蓝涣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中的床上。办公桌上的灯关着,床头的手机屏幕一亮一亮。
他发觉自己面上冰凉,竟已是泪流满面。
他就是泽芜君蓝曦臣,是蓝涣,是江澄用命来赌的人。
他的梦里是冰凉的双手,是青年渐渐清晰的面容。长眉杏目里,满溢的都是至死不渝的柔情。
他不是三毒圣手,不是江宗主,而是江澄。
他的,江澄啊。
他抬起手,遮住了眼。
江澄说过他们会相遇。
他信他。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七月天。
蓝涣推掉了研究所对鲛人烛的研究,千里迢迢的赶去长沙。
魏婴说让自己的一个在长沙的朋友来带他,蓝涣微笑着答应。
他和魏婴蓝湛说过自己的那个梦。他们惊讶之余,道:“你方才说的那些,与副椁上记载的一模一样。”
飞机落地时他给魏婴发了一条信息。魏婴告诉他,自己的朋友也已经到了飞机场。然后他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魏婴发来的那个人的手机号码。
他走进候机厅时接到了魏婴朋友的电话。
“是蓝先生么?”
远远的,他看见机场门口有一个紫色的身影。
他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人转过身来。他眉尖微蹙,杏目懒懒的抬起,扬着下颚。一举一动间,都与梦中如出一辙。
两人隔得很远,中间是涌动的人群,呼吸声却近在咫尺。
江澄说过他们会相遇。
他信他。
他忍不住笑起来,轻声答道:
“是我。初次见面,我叫蓝涣。”
“江澄。”
“多指教。”
“你也是。”
愿此间山有木兮卿有意,昨夜星辰恰似你。
身无双翼,却心有一点灵犀。
愿此间春秋与天地,眼中唯有一个你。
苦乐悲喜,得失中尽致淋漓。
你我情意,当如此尽致淋漓。
*出自priest《大哥》